地震，一定是久已深藏于祖辈记忆深处的天灾，如梦魇一般，挥之不去。
老家人管地震叫“地雷振翅”，这个词，在我童年的心中产生的想象是：在大地深处的某个地方，有一只类似于鸡或鸭的动物千年沉睡，某一日，它醒过来的时候，会连续振动翅膀――地面颤动不已，泥沙纷纷而下，大地上的生灵，身心颤抖。
在我祖上的记忆中，大概没有山谷为陵、河川倒流之类的惨烈记忆，只有在“地雷振翅”的某个暗夜，门环被震得“嗒嗒”作响、屋顶象有大群的猫或老鼠跑过、墙上泥沙纷纷掉落的传说。
然而，三十二年前，即一九七六年，我的家乡、我的乡亲、我的家人、还有幼年的我，却实实在在地经历和承受过对地震的惊恐。
年初，村里就传抄一份来自广东的类似于谶语一样的小文，其中有“但等某月某日，会落油落火，到了那个时候，将有路无人行、有饭无人吃、有田无人种、有书无人读……”等话语。村人说，每家每户如果抄上几份散发出去，就可以保佑一家平安。那年，我正在读小学四年级，在父母的要求下，我用稚嫩的铅笔抄写了三份，散发给远近的亲戚。
乡亲们长久地议论着这篇小文，纷纷猜测，莫非要发生战争吗？莫非要发生瘟疫吗？要不，就是老天爷真的要落油落火、将深重的灾难降临于万千生灵了……
不久，果然有了要发生地震的传言，接着，公社也发下来一些关于如何在地震中自保的小册子，上面罗列了好多关于地震的记载，记忆中，有海城地震，有邢台地震等。生产队还叫一位初通文墨的会计，将小册子向全村老小念读。
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，风雨交加，电闪雷鸣。村里的民兵小分队，说井水涨了，这正是小册子上所说的地震前兆，于是各家各户，都从家里出来，在大风大雨中，扶老携幼，到空旷的地方躲难。当时，我一家八口人，在屋后的一个谷场上，紧紧违着父母，缩作一团。看到不远处那棵大树，正在风雨中摇晃，大哥说，我们一家躲开大树吧，于是一家人，移到另一块菜地躲难。两个小时后，有人沿路吹着哨子，告诉大家，没有事了，大家可以回家了。但大家都不敢回家。第二天，家家都搭起了简易地震棚。这个晚上，虚惊一场。
但是，有一天傍晚，天色出现了奇异。偏西的太阳，一片昏暗；云朵，象被红墨水染过，静立在西天；远处的山峦，泛着兰光；鸡飞上了枝头，犬儿夹着尾巴躲在墙角。老人说，这样的天象，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。人们估计，恐怕是真的要发生地震了。当时，一位年近六十的剃头师傅，正在我家替我一家大小剃头，还没有剃完，他就收拾起工具，提着剃头箱子提前回家了。他边走边对我父亲说：“老伯，我们明天能不能再见面，是说不清楚的了。”父亲点点头，眼含忧虑。接着，全家人早早地吃了饭，就躲进了地震棚。当晚，也是大风大雨，高树摇撼……然而，这晚还是没有发生地震，次日起来，依旧红日初升、鸟鸣声声。只是十几天之后，乡亲们才知道，在那个雨狂风斜、令人恍惚的夜晚，唐山发生了大地震。后来，我上高中的时候，读钱钢的报告文学，才知道，那次大地震，竟有二十多万人失去生命。
有了这样两个晚上，焦虑与绝望，更加笼罩着乡亲们的心。不久，村里一位十八岁的年轻人，因为家庭矛盾，引绳上吊，次日下午，在乡亲的帮助下，送他上了山。多日下雨，上山的路一片泥泞，全家老小，哭声一阵高过一阵，送葬的队伍，从他家门口，一直延伸到他的墓穴。当天晚上，又是雷声大作、风狂雨紧，足足一个晚上。那晚，村中一栋高大的老房子，轰然倒塌……据说，这栋房子，在很久以前，曾有一位秀才在那里读四书。
那一年，据说还有乡亲，在某个风静气朗的晚上，看到一个灵魂飞过村子对面的山冈。直到这年九月九日，伟人长逝，人们才回过神来，说：那是毛主席的灵魂，毛主席，是人间豪杰、天下之主，他的灵魂，必定会在临去之前游遍天下……
那是一个多难的年份。童年的记忆，总是和着某种惊悸、恐慌、焦虑，深刻地记入生命的年轮。那一年，谶语的传布、地震的惊恐、伟人的逝去、青年的上吊、那栋老房子的倒塌，一齐记入了我生命的年轮，似乎，这一切，都集中发生在往昔岁月中的那一个风横雨狂的夜晚。
那一年，是中国的大悲之年，又是中国的大喜之年。
…………
灾难过后，大地重生。遍地风华，一片繁茂。
在人世间，母亲最伟大。在自然界，大地最伟大。大地，给我们以生存的资源，示我们以命运的曲折，教会我们歌唱，教会我们流泪，教会我们记住往昔，教会我们心存敬畏，教会我们珍惜生命、教会我们热爱生活。
大地，永远是我们生活和生命的老师。